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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砚有四境•谈艺断章•思想(作者:俞飞鹏)

刻砚有四境•谈艺断章•思想

俞飞鹏

 

一、刻砚有四境

刻砚有四境:其一,砚的学象之境;其二,砚的形象之境;其三,砚的心象之境;其四,砚的无我之境。刻砚层面的不同,作品的层次、境界高下各异。而不同的层面,对应的是砚雕这一领域的不同阶段。阶段中的区别是砚雕学徒、砚雕师、砚雕工匠和砚雕大家的区别。

行至第一境者,对砚的砚堂、砚池、砚边有初级认识及制作体验,知道砚的构成及大致面貌,对所雕刻的砚石有初步的了解、区分,由于直接制砚,在了解制砚步骤、按规范方式制砚的同时,对砚雕工具,比如打刀、铲刀、雕刀的分工,使用方法有了基本掌握,对圆刀、平刀的性能,有了粗浅的感受。

这一阶段,刀常常拿不稳,下刀飘浮无定,指东打西,刀多不能吃住砚石,往自认为可以的深度、方向走。这一阶段,一方砚,砚池,砚堂,砚边不能做到合理分工,砚的池、堂虽然开出,却开得别扭,难受。雕刻上看,雕了许多,所雕的物体自己也不知雕明白没有,做好一根线条难,做平整一块地方难,往轻里下刀,刀下无物,往重里下刀,相去甚远。

这一阶段雕的砚仅仅是像一方砚,雕在砚石上的物体也是近似的物体,砚只是像砚,通称像砚阶段,亦称为砚雕的学徒阶段。

形象之境,是制砚的第二境地。

这一境地,还须略作一细分。先是初级形象阶段。这一阶段,制砚者所雕的砚,有可能是砚形达到了像,也可能仅是图案达到形像。到了中级形象阶段,制砚已近熟练。对熟悉的题材,图案可以在砚石上自画自做,有的已可以雕些不同题材、图案于砚中,有的做出的砚已不仅仅像砚,而分明是砚了。进入高级形象阶段,雕刻在砚石上的龙凤、花鸟、虫鱼、山水、楼阁、人物器物等,不仅像,个别的形象已近准确,已有韵味。这一境地,砚从像砚阶段到达有了端方之相,君子气息的是砚阶段。砚已是砚。

砚林中,很多人可以行到这一境地。到达这一境地后,有的人开始重复做着熟悉的题材,有的人一天复一天地陶醉着自己的像,有的人开始追求雕刻功夫,想着刀下的东西如何更细腻形象。这一阶段再往前行,每行进一步都很艰难,所以,砚林中很多人停泊在此,有的人最后只能成为砚雕技术圆熟的工匠。

砚在形象之境,砚是砚。这一阶段有砚雕师,有砚雕匠人,尽管其中有雕得像、雕得细的砚作者,因为仅仅只是“像”和“细”,只能做到比较客观、细腻地雕刻物体,描绘形象,砚中还无我或少我,所以行到这一境地的称砚雕师阶段。

心象之境,砚由是砚阶段步入不仅是砚阶段。这一阶段,砚已不仅仅具端方之相,君子气息。行到此时的制砚者,砚已雕到有我之境。所雕的砚,是砚,但砚中自有我在。作者在砚中,更多融入了文化、理想、追求、经历、学识、思索、情感、修为、审美等诸多因素。比如砚石中所雕的山水,是客观的山水,亦是作者心中的山水。

刻砚需要一定的技艺、技巧。砚雕艺术,从学习技巧到掌握技巧是一个阶段。一般的学艺,掌握了相关技艺,刻出一方过得去的砚已无问题。只是掌握技巧的人,有的热衷于炫耀、卖弄技巧,有的仅凭一点手上技能,靠技巧混饭过日子,有的甚至于一辈子沉醉于在刀工技巧上。

从有技巧到自然而然的运用技巧表现主题,是砚雕艺术的另一个阶段。拥有了技巧,却不卖弄技巧,而是自然、自如的运用这一技巧,这较之前当是技高一筹,这是攻艺者进入的一个新境界。

心象之境,境与境仍有高低不同,文野之分。心象之境者,作品不仅有扎实的砚内功底,还有丰厚的文化学养作支撑。其中高层面的制砚者,堪称心象之境中的大家。

由心象之境砥砺前行,步入的是无我之境。

此一境,是心象之境后的自然回归。心象之境,看山,山皆着我之色彩,观水,水皆随我之心潮。无我之境,尤如看山不是山之后的山还是山,水还是水。无我之境,达到的是不知砚中何为我,何为非我的化境。作者相石制砚,与石对话,作者可以在砚石中自由自如地创作,手中流出的砚不再拘泥于刀工技巧,而是大巧中的不雕,是自然之后的而然。作者与砚可以相融互通,做砚随心所欲,有感而发,人与石,砚与人能天人合一,融会贯通,融入化境。

一个制砚者,研修砚里探索一生,未必能行到这样的大化之境。砚林中能到达这一境地的屈指可数,古往今来可谓凤毛麟角。

 

二、谈艺断章

刻砚是加法,边刻我们边往砚上加入一些“成份”,刻砚同时又是减法,边刻边减去我们认为不值得保留的“东西”,到了以为既加不上去,也减不下来时,一方砚也就这样诞生了。

想让顽石的形态、肌理、石品、色彩皆为你所用吗?那么,请先顺着它吧。

刻砚是一场面对顽石的拼搏、角斗,你行,顽石在你面前俯首称臣,任你挥斧调动,他行,那你只好望而却步了。

聚精会神雕刻的时候,千万别停下来,更别问一问自己在干啥,不然,灵动的手感离你而去,你再也难以将其找回。

当你开始为砚一点一点的算计着添加商品价值时,这方砚其时已在一点一点的贬值。

不管你有多好的技术,如果你的砚刻仅以客观自然为描绘对象,且以准确为荣,那么你将是刻砚的奴隶。

好砚宛若天开,尽管虽由人作。

下刀有数当然不错,下刀可数自是高手。

刻砚不要刻意强求,而须随心所欲,刻意物极必反,随意方遂自然。

砚是一刀一刀雕出来的,不雕不成其为砚,然好砚却不仅在于手上的雕功,它的绝好之处更在“不雕”。

古人说,好的诗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一方佳砚又何尝不是这样。面对浑朴原始的毛石,先得按照美的规律进行造型,设计是重要的,选题更是来不得半点含糊。从惨淡经营、斗室苦思,到挥斧操刀、应材施艺,不断的和料石抗争,不断的扬弃自己,能说刻砚的过程,不是一个综合诸多因素的过程么?

早期学砚,艺徒大多跌跌撞撞,东敲敲西打打,最为痛苦的是下刀忽深忽浅,如同恍惚间走进沼泽地,深一脚浅一脚的不能自己。

初入砚雕之门,学砚者总觉得自己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不同形式的砚都想去做一做,各各相异的题材都有意去尝试一番,表现在砚雕里,自然是说得多而杂乱,究竟想说什么说了些什么自己也不明白。

越过从不会到会的阶段,步入从不像到像的里程,这时,砚的制作开始渐趋规范,刻砚者或雕龙描凤,或施云布雨,个中一心苦求的是形象的准确、具体与真实。有的刻砚者喜欢人物;有的钟情于山水田园;有的爱好花鸟;有的沉醉于虫鱼,雕刻或雄浑、或立体、或粗犷、或细腻。刻砚者的个人偏好,手法与特点,此时不知不觉中逐渐形成。

当不再满足于“多”与“象”时,在“意”与“味”上下工夫,应是制砚者的新追求,或体现意境意味,或讲究韵味品味,当然还有砚自身特有的砚味语言等等。这一阶段的作品虽有时辞不达意,或用意不当令人费解,也在所难免因似与不似之间的分寸把握失衡冒出新问题。

置身这一境界,作者更多感触到的是痛苦、无助和孤独。

刻砚者能够进入这一境界的不多,可以砥砺向前者少之又少,个中拔尖者更是凤毛麟角。不过,对于真正的强者而言,这条痛苦的寂寞之道,却是攻艺者的必经之路。

初入砚雕之门的兴奋感、朦胧美令人怀想,刻刀下形象的日见丰实,接踵而至的赞美与荣誉,自是令人陶醉。忽忽然感觉到茫茫然天地间独立的你,却也如东坡说的于无人处称尊的又一境界。

一刀复一刀的,时雕时刻,边雕边刻,去除的或许是本来的多余,而叠加的,是否是你渐入佳境的心声呢?

学会用刀了,总想多刻一些,总想多下几刀,总认为自己刻得还不够,到终于知晓用刀如作文,如绘画,明白多多许不如少少许时,此时,“少”谈何容易,“少”何其艰难!

雕刻的痛苦,莫过于你不想动刀又不得动刀之时,这当儿,雕刻已不再富有诗意,不再荡漾激情。下刀木木的,索然而无味。

进入雕刻,一心总想着雕刻的形象,专注于形象,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流逝。而美好,亦在于对雕刻时光的回想,那么生动、立体、形象,感人至深,刻骨而铭心。

一刀复一刀的,雕什么?刻什么呢?一天又一天的,你究竟在做什么呢?时而,雕刻者亦会问自己。

雕刻的过程,是从理想到现实的过程,是一步步实现理想的过程。

有时候,真想把手上的砚持续刻下去,哪怕天已昏昏,夜色渐近。有时真不想刻,尽管阳光灿然,万里无云。

有时候,下刀左右逢源,如有神助。有时却是索然无味,不知所云。

有时候,不断的修饰、美化,尽其可能的完善,画面看似渐趋精美,而你最初下刀时那闪烁的光华却可能在你倾心的添加中消失贻尽。

有时候,茶不思、食无味,一日复一日,你出不了东西,如才尽之江郎。砚石一个个狞笑着,冷眼对你,一点面子也不给你。

有时候,面对一块找不着感觉的砚料,你痛苦而无助,而得遇倾心料石的你`,欣喜若狂状若可爱的孩子。

有时候,刻砚时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般畅快。有时候,你真不忍心对砚石下刀,因为草率的下刀往往促成“造次”。想你手上小小的料石,或许于数吨麻石中幸获,或许于裂千万斤顽石中偶得。再一想,砚石历数亿年之风雨沧桑,蒙造化之天工,集天地之灵气,才得已形成今日之气象,掂一掂,量一量,下刀起始,真正惊住你的心!

聪明的制砚家并不仅告诉别人他刻的是什么。

常有这种感觉,乘车、吃饭、散步、入睡,一些绝佳的构想会突然冒出,一些平日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顷刻之间茅塞顿开。

刻砚,刻的全是你的感受。感受深入,下刀自然得心应手。

何以有的人一方砚作能够久刻不厌,层层深入,而有的人却刻不下去呢?其关键就在于一个“源”字。

当你不再拼凑画面,当你不再为装饰而装饰时,那将是你刻砚走向成熟的标志。

材质、意匠、技术的美,能说不是一方佳砚不可或缺的三个方面吗?

名贵的鸡血石,落入平庸的匠人手中,只能产生平庸;低廉的料石,经过艺术家的巧手,却能化平庸为神奇。

清新是一种风格,古拙又何尝不是。风格的形成,不唯源自各人的某种偏爱,他还和一个人的学识、素养、经验、阅历、环境、气质等等有着紧密的关系。

步入艺术殿堂不易,创立个人面目尤难。世俗的观念,非议和压力,那是随时针对你棱角的、一把无形而锋利的挫刀。

 

三、思想

1.一方砚,好与不好,泊于热闹的层面,定然不好。

一个制砚者总是在和你说,他用的是老坑石,石品有多好,却不说他的砚创意怎样,雕刻如何的不一样,这样的制砚者,名在砚石尚可,名在砚艺难可。

优秀的大师,必然以他的砚艺为荣耀。在可以锦上添花时,他更意愿用化腐朽为神奇来证明。看看陈端友的砚,没有端石的鸲鹆眼,不见端石的鱼脑冻,他照样独出心裁,开出神异。

2.做砚,最忌重复。很多年前,你已经越过那条路了。可怕的是,多年后,你再次重走。

做砚,知巧色,知造形,知构图,知道挖砚池开砚堂,知道把线条做好,知道刀工技巧,知道因材施艺,这是知表。知始终是在造器,造的是儒雅之器,艺术之器,这是明里。

造器,不是按古人的砚样复制,古人留下的器形样式,那是古人的。

传统,不等于什么都好。从流传下来的古砚看,传统砚在器形塑造,图饰构筑与雕刻工技方面,有的,放在今天仍然可取,有的,事实上已难可取。

当代砚雕,若只是一如的老样式,旧套路,再得传统,见传统,也仅是重回唐宋,复制了传统。

我们造的器,有我们的理念,气质,这器原于传统,得于自然,融入人的审美,文化,有我们特有的风貌,是我们独到的创造。

3.匠,东西总是规矩,匠,有板有眼做事,一天天重复做着会做的事。匠,纯朴,忠实,一代复一代地承继着手工技艺。

砚雕未必都艺术。做砚,把砚实实在在地做到位,当一个砚的名工巧匠,并没有什么不好。

4.很多时候,砚已不仅仅是文房中的器物。

用砚者说,人磨砚,砚亦磨人。藏砚家说,一日相亲,终身为伴。

制砚之门,时开,时闭。时隐,时现。门外有砚人,门里亦有。有人制了一辈子的砚,始终徘徊门外。有人走进了砚门,沉浮、迷离于砚里。

门里,门外。砚里,砚外。当你终于再一次地走出砚里,会发现门外已清风徐来,有朗朗明月,溪桥绿水,云涤山涧,雀跃碧天……

5.一方砚,刻成这样,有人欣赏,有人不以为然。一幅画,有人看好,有人不这么看。我想,画画与制砚,就作者而言,在创作之初,心中的念想应都一样,就是尽可能地运用自己对砚的理解,美的认知创作好它。

同一题材的砚,雕的人不同,做出的砚不同,表现在砚上面的是看法、认知的不同。因为我们这样看,所以我们这么做,也因为有人那样看,做出的砚成了那样。

这样或那样,一时地看,无所谓对错。长久地看,因为看法不同,识见不一,角度异曲,得出的结论,结出的惠果,体现在砚雕上的高度大不一样。

6.当代,有名贵石品的砚石一路高涨。相比砚雕家的砚,石品的价格要疯涨得多。相比砚雕家的影响,石品的影响要强大得多。

石品好,那是石品。砚好,那是砚本身的好。你的砚能见砚雕家的巧思,匠心,工夫,灵性,思想,层面么?如若不能,此砚何能。

制砚,实非花色好就是好砚,卖相佳等于佳作。

制砚,要的仅是把砚做好,砚之好,在砚的构筑,在思想,在砚雕艺术本身,在砚石的内在品质,在自然出趣,在大巧不雕。

7.“和”,是好砚之本。

刻砚,是边刻中的边想,是裂石中的惊愕,是不雕中的而然,更是人与石的相生,互融,交心。刻砚中一刀刀的施入,不是制砚者和顽石的互为角力,而是人与石的和谈,和合,和唱。

8.砚,不仅用手做。

一方砚,减去的,不一定是多余。而好砚,在减的高明,在砚艺家难得的拿捏,在度之把握。

从制砚看,一方砚最难求的,是其不雕处流溢出的感觉。

人相砚石,砚石亦在相人。

冲刀,砍入,化刀为斧,好砚,出天然见真机,如油然中的鲜活蹦出。

构想时对自己多些反复和折磨,制作时方可能少折腾砚石。

刻砚,贵在知石知己。好砚,贵在人石合一。

在砚乡,到砚都,看到我的一些同行,为砚数十年,一刀刀地刻画,留痕,构筑,铭心,有多少人,从黑发刻成了白头?可是,丹青未必可知,人却已见老态。刀,日渐拿不住了,眼,慢慢地昏花了,能千古留芳的作品呢,谁能评说,谁知在哪?

9、砚刻,要是仅讲实用,讲如何好卖,显然太功利。做砚者应存乎一心的是如何艺术的做出好砚。而突出艺术性的好砚,多在灵感忽来时做出。

好砚的关键,在砚石与创意的最佳寓合,在不可多得的神来之笔,在先天与人为的自然合一。

一方砚,做到实用,好看,对具有砚内功夫的制砚者而言很容易。在一方砚上雕点像样的图案,这也不难。但要以极精省的笔墨,在看似平常中做出点超然方外、超越自身的“东西”,却深为艰辛。这艰辛的背后,是砚雕家是否拥有深广的砚外功力。

10、传统砚里边,有些砚作,走到了非常高的层面。

曾读到一方古代抄手砚,砚如掌心大小,整方砚上,看不到一个带九十度的角,线条由上而下、由里而外,做得劲健挺直,精细入理,严谨非常。将砚翻来覆去把玩观赏,面面唯美,如此的匠心,这样的精工,读罢直让人心惊。

古歙的蝉形砚,以蝉形作砚形。砚造器形意,蝉状若出世。实中寓虚的蝉额,妙作砚额,大而洞开的蝉眼,巧为砚池,圆润虚化的砚堂,是为蝉身。蝉,虚得神出鬼没,砚,造得摄人心魄。

古砚中的长方门式素砚,砚额略合,砚堂洞开,形如门字,是非门式到门式的巧妙过度,它的器形,比例,池,堂,边的把握拿捏,气度美感与便利实用的完美统一等等,仍然值得今天的砚林人礼敬,学习。

11.砚,开个砚池,具个砚堂,便算砚么?

砚,是龙、是凤?是亭台、楼阁?美女、名士?实在不应是。可,现时的砚,满满当当的砚林,所见的一遍遍地分明在重复雕刻着的似乎全是。

砚,是砚。

砚是怎样的?还原砚的本身,砚的本身呢,在哪?

不重复古人,别重复自己!做个有创意,有思想的砚雕家,让你的砚有水平地说话。这在当下,需要的绝不仅是勇气。

12.制砚者总是试图在砚上造出完美,而完美,依旧犹抱琵琶,半遮着面。

别出,说说易,要创作出一方这样的砚,有太多的不易。

凹凸,再凹凸,难以把握的是凹凸时拿捏的尺度。

出问题的砚,在多施,在不舍,在想要的太多。

不要怕雕得多,恰如就好。不要以为少就是好,偷工减料、投机取巧的砚一定不好。

美妙的石品,独到的石形,诱人的石色,常常会左右你的创意。

制砚过程中,左右你的不仅仅是这些,你雕刻中出现的新石品、冒出的新问题,你刻一方砚的时间,你做出来的砚是否有市场等等,都有可能更改你的设计,摇摆你的设想。

13.我爱刻砚,也爱在暮色浓深时,合目神思,信马由缰一下古人造器的神异。我想十二峰陶砚的模样,想古人刻它的神情气息,想砚里的人为何负山,想这峰那峰的错落,神秘。

为砚,我会时来阵雨。阵雨的特点是突如其来,不约而至。会淋到人,包括淋到自己。阵雨如倾,阵雨忽注,撞击的是砚人砚心,荡涤的不仅是浊水,泥污。

为砚,我会时而细雨。细雨是沁,随风潜入,滋润心田。如三五同道,清茶一杯,似围炉而坐,抵足相叙。

14.制砚是由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的过程。这里,必然王国是制出好砚的前提,自由王国是砚雕家努力的方向。

学习刻砚,先得训练严谨之作风,这虽说苦而枯,却非常值得。学做见功夫的线条,学开空灵浑然的砚池,掌握有分寸感的入细入理的雕刻、造砚功夫,这对砚人日后的发展极其重要。

学做砚易,做好砚难。一心致力于局部,沉醉于局部的细节刻画,最后刻成的这砚,往往但见树木,不见森林。

15.因材施艺是一般所为,高手可以舍他人所不敢舍,可以置一般石品于不顾,用他人所不敢用,见他人所未见,制他人所不能制。

对于制砚上的细,我向来以为,细并非就是好。刻砚,在该细则细,当一笔带过时,就不要斤斤于细。

端砚的可贵,在制砚的既能见工,又能见细,端砚的工细,不是几个人行到,而是群体上的做到。

16.古人说:砚以方正为贵,浑朴为佳。

方正,不是单指一方砚的外貌外形,更不是指的长方形砚或正方形砚。方正是一方砚整体上的气象风度。这气象风度坦然如君子,蕴含文士的气度与风雅。具体到一砚,这砚应端方有度,活泼而不失谨严,格律且率性自然。

17.不具砚内功夫的制砚者,再多功夫也是砚外功夫。

砚内功夫,指的是以手上技能为主的手上功夫。学习刻砚,一代代延续、继承下来的多是这样的功夫。

很多人,热衷于手上的功夫,细的想再细,精的想再精。这热衷,有的是出于自身的无奈,有的,和师父带徒弟的传授相关,我们的传授,其一,讲的是手头功夫,二仍是,三还是。
砚内功夫,首重在“工”。

工,是砚雕者成长的必经阶段,必由之路。

工,是严谨,是到位,是细腻,是精到,是训练有素。工,讲的是做砚的砚内规矩,是能方能圆,见方见圆,是规矩之后的方圆。看传统的长方形砚,举凡砚边,砚池,砚堂,何处不见工,何处不蕴工呢。

工,赤裸得无有遮掩。你刻的云,龙,山,水,体现在工上,它不拖泥带水,不犹抱琵琶半遮面。山的凹凸,山的线条,山的厚薄高低,全在能否见到实在的刻工。工,有如工笔画笔笔有工,笔笔见工,笔笔蕴工。工,状如楷书工整严谨的点,横,撇,捺。工,还如木匠一斧斧,一刨刨,做出来的活,有尺度,见准绳,恰如其分,恰到好处。

刻砚,太多的人想绕去工精,直奔意写。工与写,看似矛盾,其实不矛盾。写的根基是工,先工而后写,能工才能写,这好比孩提的我们,总是先学会走,而后才能跑。

18.砚林中的很多砚雕师,经过学习,学把砚坯雕成砚样,学习砚雕中的图案刻画,经过不断的雕刻,刀下多会由生涩到熟练,功夫亦由粗放至细腻,终于,到一定的阶段,雕刻功夫上升到了较高层面。

不少刻砚者,以为刻得好的砚,无非是好在手头上的功夫,于是,他们由粗到细,很多人,刻到下刀见功,刀刀不空。直刻到眼力衰退,身心疲乏,由细而粗,下刀模糊,直至由生至灭。

制砚,从没有什么功夫,行到砚中见工是进步。但是,刻砚不能一味、过于地追求功夫,一味求功夫,会走向事物的反面,比如弥功弥俗。

弥工是什么,是过于的追求手上功夫,是不见思想,缺失情感的见工,这样的工,功夫在,但生命已然不在,没有生命的见工,有又何如?

弥工弥俗,从砚上说,指的是把不该刻的一概刻出。砚上花的工夫、见的功夫越多,越发见俗。一方砚,讲究刀刀见功夫,见的是功夫,弥的定然是俗。

砚,形成方圆之形态,它的题材,雕刻,手法,处理,虚实,深浅,大小,厚薄,理念,格式,究其根源,是人文,人化的。是人的美好情感、品性知识、素养境界的物化,是文化元素、符号,凝成于砚,形成于砚的具体化。

一方浸润作者心智的砚,蕴涵的是砚雕家对砚的认知,把握,解读,深研,体现的是砚雕家综合的功力及多方面的学养。

工,是学习刻砚的内功。不过,优秀的砚刻作品,不仅优在砚雕艺术家的砚内功力,手头功夫,个中的优秀,还在深广的学养,在综合的砚外功。

19.砚界,有一部分人是“技能熟练者”。这部分人学得制砚的基本手法,会雕些砚上常见的图案,比方云龙、龙凤、松鹤、山水、人物等等,于是,怀揣这些会雕的图案,不断地重复,不停的复制。这部分人无力于创新,习于抱守过去所学。

砚林中另有一部分人,在经历了盲从、抱守后,找到了古人。客观地说,在留存下来的古砚中,确有一部分古砚非常精湛,甚至可以说精妙绝伦,后无来者。这些古砚不张扬,不浮艳,规范有度,厚重工精。从砚形看,古砚方正,端庄,典雅,严谨;从线条看,工精,灵性,张弛有度;从砚池、砚堂看,池于空灵深邃中见圆润,堂于平凹中见功力。这一部分人紧裹古人,在古人营造的天地中浸润、陶醉。当今砚林,时有这类好古之人出现。这些人最后多成为抱守传统,能够继承传统的“再传手”。漫漫岁月里,在复制古人的同时,这类人在乐此不疲地重复,在不断重复中迷失着或许可以不同凡响的自己。

在砚林,还有一类人,这类人几乎没有制砚功夫,没得到制砚真传,甚至于不知道别人的砚好在哪里,这类人自圆其说,自以为是的做着所谓的砚。有的还自誉为创新,有独特风格。这类人在传承有序的端、歙砚中有之,在缺少砚艺传统的砚类中亦有之,就我所知,砚林中从来不乏这类人群。

在砚林,我知道亦有这样一些人,这些人在埋头读书、习画、刻砚、攻艺。这些人边制砚边思考,探索、研究着古砚今砚,兄弟名砚。有的醉心于砚形、创意、雕刻上的探究,有的在边刻砚的同时,边做着砚学方面的探寻。砚雕艺术走到今天,该如何走,朝哪个方向去?这些人在默默作着努力。我不能说,这类人一定就是砚林中的什么人物,但我知道,要刻好砚,刻出有影响的优异砚作,这是努力的一个方向。

我们当不能紧抱古人,满足于做个“再传手”,我们亦不能做个“技能熟练者”,只能做一些浮于表面的、低俗的商品砚。我们也不能做“自誉为创新,有独特风格”的一类人。没有学到制砚的真功,就老老实实静下心来学,学传统制砚,研究优秀的砚文化,得有化古人精华为自己血肉的心劲。

自誉,毕竟是自誉,名家、高手的内心都有尺度,自誉和通过这把尺子有着天壤之别。

20.做砚做到一定的层面,砚各有各的味。有的砚有文人味,书卷气。有的砚有雕刻味,有的有古拙味,有的见秀雅气。有的非常专业,见工力见刀味,有的富韵味,有音韵之美,有的出手就是古典,砚中流溢的是古味。

不同的人做不同的砚,见不一样的匠心,各有不同的意味。这是各异砚雕家制砚的境地,层面。

我,爱一方砚的斯文。尽管,很多砚在远离斯文;尽管,时下很多具运动色彩的、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浮躁空洞的砚,毫无顾忌地充斥在市场。

我固执地坚信,斯文的砚会成为主流。

到了切实知道礼敬、尊重传统,知道砚是弥足珍贵的文化遗存,知道做好,做精,做深砚的学问才是正道,砚文化发展的黄金时代将真正到来。

距离这样的黄金时代,眼下,需要的不仅仅是时间。

21.宋人苏仲恭,以豪宅相易,为换一方心仪爱砚。豪宅有多豪,现在的我们是无从考究了。一个爱砚的藏家问我,如苏仲恭这样的古人,为什么这么爱砚,这么痴迷于砚。这是个难以应答的话题。

爱砚,痴迷于砚,是中国传统文人特有的一个现象。

古代文人,爱将砚比作田。他们躬耕于砚中,如农人经着风雨历着寒霜,年复一年地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一砚案头,或纵横驰骋,或神思飞扬,或义愤填膺,或扬长来去,一方砚,盛着他们太多的人生感慨,仕途沉浮,爱恨情怀。

同时,一方砚虚涵、空灵的心怀,端方、正直的态度,也暗合传统文士立身处世的心径。

今人爱砚,有的爱砚乖巧的样式,有的尤爱砚中的名品,有的只爱名家名作,有的偏爱拥有岁月留痕的古砚。也有因为一方砚,给特别的人带来特别的思想,感觉,机运,之后生出别样爱的。我想,古代文人对砚的爱,或多或少与今人相近、相通,亦或是相合。

古往今岁,有太多的文人学士,达官显要,与一方方美砚结下不解之缘,留下过许多砚林佳话。

苏仲恭以豪宅易砚,是古人迷砚的重要篇章。其实,宋代还有一个人,偶然的一个机会,他来到皇上身边,用上皇帝的御砚,这一用不得了,这砚被他瞄上了。经过和皇上一番曲径通幽,他讨要到砚,之后抱砚于怀,兴奋不已地一路疯跑。他,是宋代大画家兼砚的大收藏家米芾。

这故事,我一说再说。为什么?其一,是作为砚雕家的我,为世间有如此爱砚的米夫子生发的感动。其二,为砚的力量。想想,米夫子是藏砚大家,收藏有很多砚,自然也看过不少砚,而一方砚,竟让看过很多砚的米夫子动起皇上心思,可以不管不顾头上乌纱,可以不计身家性命,想这样的砚,它的魅力与魔力,多么漫无边际。

 

(作者系当代知名砚雕家,中华传统工艺特级大师,苴却砚文化研究所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