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文如其人”、“画如其人”,我想,也许“砚”也可以如其人。
然。当砚不仅仅是一件作为日常使用的研磨器具时,当砚不仅仅是一件作为“谋生”的商品时,或者说,当我们以砚之用为基础,却又超越砚仅仅作为实用的工艺器具而在它身上附着着精神愉悦的功用时,就象成熟的砚雕艺术家把砚石转化为绘画创作中的媒介—纸,把雕刻刀转换为手中的笔进行创作,并做到人、砚、艺、文达到统一的程度时,“砚如其人”的说法才成为可能。
当我以审美的的眼光凝视着中国文房四宝制砚艺术大师梁弘健的新作《蝉鸣夜月悬》砚时,更坚信自己的判断。我清晰地看到了作者于端溪老坑砚石中造型赋意之“象”,看到了作者于砚之“用”外以虚实相生的景物,夸张写意的手法,圆润流畅的线条,刻画出一幅梧桐月圆、蝉抱高枝的气韵生动的意境图。透过温润的砚面,清华隽秀而又淡定从容的蝉与简洁灵动的梧桐枝叶形成动与静的呼应,向欣赏者传递出惹人心魂的骚动而又瓢逸抒展的神韵。我静观着眼前的砚,并把目光聚焦在紧抱高枝而鸣的蝉上,蝉身上黄绿色的翡翠斑特别惹人注目,也惹人遐想。不知是否太投入,我看见这蝉似静又如动,它好象会随着我的呼吸而起伏、擅动,当我屏往呼吸时,它却又变得娴静安逸。慢慢地我的视觉开始变得模糊,焦点在蝉身上晕化,从多彩的晕光之中仿佛看到了作者儒雅的身影,也仿佛听到了作者低沉厚重的声音。我肃然闭目,静静地聆听着,放飞着想想象的翅膀,任其畅游。
蝉,这个自然界中弱小的生命体,朝饮甘露,暮宿高枝,夏生秋亡。也许正是这一生命体所包含的独特意蕴,从《诗经.小雅》起,蝉在中国古代文人墨客的笔下便开始反复吟咏。世事沧桑,斗转星移,蝉的意象己超越了生物学上的意义,而成为抒发某种情感的文化意象,自然的蝉被人格化,授以“文、清、廉、俭、信”五德,奉为“至德之虫”, 藉以审视人自身的人格价值。弘健藉蝉这个意象与梧桐、缺月组合在一起创造出新的意象,是否如元代四大画家之一的倪云林作画时的心境“聊以写胸中逸气耳”?我一边用眼去赏砚,一边用手去抚砚,一边用脑去追问着砚。
忽然我脑中冒出了朱熹“高蝉多远韵,藏树有余音”的诗句,心中豁然开朗,这砚上之蝉,不正是作者心中之“蝉”吗?我想,我可能听出了弘健刀下之蝉的余音意味了。
弘健一生执着追求。他生于书香门第,自幼受良好的家庭教育和中国传统文化艺术的薰陶,一生从未间断过拜师学艺与学府深造,也从未间断过书、画、文、刻等门类艺术的磨砺与探索。三十多年的艺术创作艰辛之路,幼嫩之躯已渐成熟,并逐渐形成了自已独特的艺术风格。出于自己对中国传统文化艺术的一往情深,弘健似乎听到了未来的召唤,勇敢坚定地朝着认定的方向迈进,他或者知道前路的崎岖,所以他的步伐却从未迟疑。回眸从艺之途,他一路呤唱,一路放歌,一路上印着沉实坚定的足迹,一路上不断收获着成熟的硕果。这或象蝉,历多年的蛰伏和痛苦的蜕壳,才成为不畏风雨的歌者,它真的有理由这么自鸣自得。
弘健一生淡定从容。他的艺术生涯自然是也有风雨也有愁,但他却能坦然面对,应付自如,因为他充满自信,也充满智慧,他有着对自己所从事的艺术门类的独特修炼过程和经验,有独到的见解和感悟,前面的路纵然有风吹雨打、坎坷篱障,依旧雍容不迫。这或象蝉,面对自然界复杂迷幻的环境,依旧呤唱自如,面对夏秋之炎噪,声调依旧收放随意。
弘健品格高洁、胸襟宽厚豁达。他追求境界,追求个性,追求从“有”向“无”的修行与知悟的统一。在世俗的洪流中,并不随波逐流,坚定地走着自己的路,他的砚作、画作悠然自得,淡薄功利,直抒“胸中之竹”,他深信品格高洁,无须迎合时俗,亦能远播留芳,他要让自己的作品自己说话,让知音人赏识。这或象蝉,高抱枝头,餐风宿露,也许有人怀疑它的高洁,仍旧鸣响如初。
古语云:“石不能言最可人”, 弘健选择在砚石上刻“蝉”来表达心中的逸气,实有一份“自况”的意味,一如他涵养功深、沉稳大度的人格。弘健艰难地走着自已的砚道,开大岭砚桥之风,以新文人的气魄,吹奏着文人心中的小夜曲,赋砚石以生命的灵性,《蝉鸣夜月悬》砚正是以这种境界相通的通感手法,营造了砚台“有用”与“无用”相融的独特魅力,也澄照着作者的心境。弘健“爱鸣,也善呜”(韩愈语),潇潇洒洒而又从不张扬,他以身历行,按自己的理念创作,用自已的作品无声地展示自己的心灵世界,他不断吸取儒、道、禅各家的养分,并有效地转化为融通的智慧,与其追求的“观山水全无色相”的理想境界相和唱。弘健静观默识体验宇宙人生,意同大化,因而观其他刀下之“蝉”之意,可见其生生之机趣,见其与天地精神往来之心,这“蝉”虽不能言,却散发出 “不鸣而响、无声而歌”的艺术魅力。
我回过神来,重新审视《蝉鸣夜月悬》砚,透过老坑砚石如遥远夜空般幽静而柔和的紫蓝色调,蝉、梧桐、残月交融而成的意象所传递出来婉转迴旋的韵致和诗一般曼妙的气息,让我领略到一种清雅透逸、淡定自然的中国文人特有的文化柔气和儒雅风度。
这气度首先来自蝉的位置经营和巧色处理,蝉抱梧桐高枝,被安排在砚中的黄金视点,压缩了的透视空间更显蝉的神态专注从容,黄绿色的翡翠斑融附其体,轻盈的羽翼玲珑幻真,体积虽少,却不损其“点睛”之功。再看梧桐树的表现力,作者将梧桐树的干、枝、叶雕刻成行云流水般的动态形式,阿娜多姿而又层次分明,这似是不可思议,但在弘健的刀下不仅赏心悦目、新趣盎然,而又合乎砚理,深得成器之道,刀法之妙趣可谓前无古人。最有意味的则是这迷人的弯弯月亮,说她迷人,并不仅仅是说月亮造型之美和雕刻精到,而是从视觉构图上说,她为砚面的均衡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从意境上说,她为强化主题添上了浓重的一笔。或许这弯弯的月亮让蝉感动着,她静静地悬系在天边,默默地陪伴着蝉,倾听着蝉的歌唱,并在清纯透明的夜空中随着微风与蝉和着拍子轻轻地吟唱。
这情,这景,这象,是如斯的美妙,又如斯的难以把握,但在弘健的刀下却游刃有余,处理得恰到好处,足见作者砚之技、艺之功、文之力的整合力,这内功和外功融合之力挟着笔墨的味道一起,透过作者手中刻刀的运动过程,为砚石注入了人格的魅力和精神的范畴,从而使砚台有了自在的力量、动势和哲思的意蕴。这情,这景,这象,弘健心中之情?心中之景?心中之象乎?我想,这情景交融之境,心物相融之象,才是《蝉鸣夜月悬》的艺术生命力和艺术价值。
“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刘勰),况人乎?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只“蝉”,都在这短暂的生命中不停地鸣唱着。也许这“蝉”曾在杨柳树上低鸣,也许这“蝉”曾在荔枝树下放歌,也许这“蝉”曾在榕树上重复地唱着“知了”,而一朝高抱梧桐,这鸣响将更高更远,这“知了”之唱变得更有韵律,这“知了”之声就更有余响之意味了。
弘健能得“蝉”之情且能尽“蝉”之性,乃其虚静之心所致。砚乎?蝉乎?弘健乎?用心聆听,或者你对作者和作品所有的期待,会化作柔和的文化春雨,滋滋地润泽着心田。
星月引航
观《满船明月浸虚空》砚有感
这是一方优质的坑仔岩砚材,方正厚重,纯正细腻。砚堂中两颗平眼如星如月,引发着作者的起兴,神思被带入戴复古《月夜舟中》的诗境中。大胆而新颖的构图,气象宏大,充满了视觉的张力,船与人物的写意雕琢,刀法简约朴拙,生动而全神,与砚面的石眼和纹饰构成了有机的呼应。装载着满船明月清光的小船沉浸在宁静、虚空的江面上,平静、澄澈的江水默默地映照出天上的星月,满船明月浸虚空的诗情被作者创造性地转化为画意,并巧妙地溶入砚中,互彰互显,各领风骚。
不求形似的刀法,尽得物象性情,亦流露出作者的性情。透过砚台美的形式向欣赏者传递着作者对宇宙、人生至真至感的情怀,特别是砚前沿水底暗流的抽象寓意雕刻,既交代了情景,也为宁静的砚面注入了时空周流不息的气象,让观者仿佛看到了樯影,听到了橹声,更有诗意与梦魂。
笔者近日在北京举行的广东民间工艺精品晋京展期间,有充裕的时间细细地品味斯砚,并多次倾听作者的介绍和对作品的解读。弘健大师在二十多年的端砚雕琢生涯中,创大岭砚桥,从未间断尝试将文人画的画理意趣转换成砚台的砚理和情趣,实现笔刀互置,他以精神本质追求人生道理,表达胸中逸气,并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其作品的视觉形式和刀法意味,砚理与手感,以及审美情趣等已满足并达到了文人的品格追求,作品自然而充满韵味。《满船明月浸虚空》砚便是其近年创作的得意作品之一。
每次与弘健大师交谈,总会有一丝丝感触,也会引发一些对砚文化的思考。从陕西临潼县姜寨遗址目前发现出土的第一方石砚至今,砚台的发展经历了五千年的流变,其一直都是沿着先民初创砚台的功能结构并顺着材质的变化和时代审美的发展需求不断走向成熟,先民的灵感和智慧之光如星如月,始终引领着我们一路前行。中国文化又何尝不是呢?昔黄帝作车、仓颉造字、大挠作甲子等初创元功引发出的智慧之光,不断地引领着后人前行的方向,历代的思想家、艺术家不也是籍着先代圣人之光的引领成就了自己的智慧,并不断以自己的智慧成果的光芒照耀着一代又一代后人前行吗?忽然,我仿佛与作者一道共同置身于与船中,静观星月,寻求指引。我想,我们或者也可以努力地积蓄光能,并转化为星月的光芒,延播文明,哪怕只是一点点微弱的光。
我按奈不住内心抒发感受的冲动,不揣浅陋,用手机编辑了一段铭文,铭曰:“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华夏聚英,如星如月,烁烁其光。仰望象航灯指引前行,俯察可盛载文明远播。”并将铭文发给了弘健大师,他观铭会心微笑,并现场提刀刻就。